雅音小集改寫孔雀東南飛新編首演
劉蘭芝與焦仲卿
【民族晚報/菊農】
1985-07-27

古樂府有一首長達一千七百四十五字的古詩,「孔雀東南飛」歌頌迄今,傳為不朽之作。

這個發生於東漢三國時代的民間故事,不見於史,亦乏稗官之筆記小說,卻為詩人譜下了詩篇,記述一個封建時代的惡婆婆,如何虐待她的兒媳,而這位賢德淑慧的兒媳,雖盡其最大的耐力,曲意承歡,並不能爭取婆婆的一絲笑容,反而為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,惡婆婆要表現她無比權威,竟逼令她的兒子焦仲卿,休妻劉蘭芝。

焦仲卿的這一面是老母的極權雌威,另一面是賢妻的柔情似水,孝道與愛情,使他不能左右逢源,因而展開了內心的衝突與矛盾,無法使之平衡,終於從母之命而休妻。

雖然他們在表面上是無條件的離異,內心裏還要做密切的結合,互約不再另娶改嫁,但是,劉蘭芝的哥哥,貪圖禮聘,逼令劉蘭芝改嫁太守的兒子朱史,無力掙扎的弱女子,又屈服在另一種惡勢力之下。

劉蘭芝改嫁之夜,焦仲卿找至府衙,二人相見,互訴衷曲,然以無法擺脫惡勢力的壓迫,舊禮教的束縛,劉蘭芝投水而犧牲,焦仲卿亦投繯而殉情。

這就是封建時代家庭的寫照,因為缺乏史書或小說的傳播,或不為人所熟知。不過,在國劇而言,卻有幾個不同的劇本。通天教主王瑤卿有「廬江恨」,王玉蓉有「焦仲卿妻」,吳素秋有「生死緣」。這些,都是個人的私房祕本,除了場次穿插與唱腔互有不同,情節大致無異。

遠在抗戰之前,北平的編劇名手陳墨香,以古詩為藍本,為程硯秋另作皮簧佳劇,但結局改為劉蘭芝與焦仲卿雙雙赴水而終,與原著小有出入。

「孔雀東南飛」雖被目為程門名劇,程硯秋並未找為劉蘭芝而獻身於舞台之上,不過,他曾為此劇,譜成佳腔,授諸北平戲曲學校的趙金蓉,並由老生關德咸扮演焦仲卿,其後,劉蘭芝改由李玉茹扮演,焦仲卿遂易為小生儲金鵬,男主角遂成為「老生」與「小生」的「兩門抱」。

空軍的大鵬劇團,曾數度推出,由張安平與高蕙蘭合作,但約在兩年前,由名詩人葉以熾先生等,重加修訂,雖情節無異,然在詞曲與唱腔上,另創蹊徑,殊有可取,惜乎只演了一次。

而今,這個足以反應昔年社會形象,且感人至深的故事,經雅音小集的郭小莊,脫離了舊有的窠臼,重新編寫,改稱「劉蘭芝與焦仲卿」,無論是服裝、道具、情節、穿插、唱詞、唱腔等,均大異於舊本。且定於八月一日至三日,假座台北市國父紀念館演出,並於八日、十日、十一日,分別演於高雄、台南、台中,作雅音小集一年一度的獻禮。

全劇共分九場,第一場序幕。音樂聲中,啟幕時,景色是一個墓園,除了墳墓與墓碑,梧桐樹與飛鳥,還有過往的行人,和一位掃墓的老婦,她就焦仲卿的母親,緬懷當年,丈夫早已過世,她帶著一兒一女過生活,自從娶了媳婦劉蘭芝,為了顯示她為人母的尊嚴,把兒子和媳婦都折磨至死。

幕後大合唱:『孔雀東南飛,五里一徘徊,躊躇復反顧,行行意轉悲。今朝與君永分袂,他年緣會欲問誰?相約磐石共蒲葦,生生世世永相隨。梧桐落葉秋草萎,華山道旁立墳碑。白髮老婦徒自悔,空聽枝頭鳥銜悲。行人指點到如今,猶說當年──孔雀東南飛。』

歌聲中,焦母回憶著當年,不覺感到悽愴、悲涼和孤寂。

第二場:議婚。焦母與兒子焦仲卿,女兒焦婉如,踏青歸來,議論著焦仲卿的婚姻大事,依著焦母的意思,是要將她的內姪女羅桂芳娶過門來,親上加親,可是焦仲卿兄妹,都屬意劉蘭芝,一番爭辯之後,焦婉如不斷的稱讚劉蘭芝,焦仲卿且跪在母親面前,請求允准,焦母勉強的同意了這門親事。

第三場:佳期。場上有兩歲多以至五六歲的七個孩子,連同太守的兒子朱史等幾位賓客和說媒的王婆,大家等著看新娘,鬧洞房。幕後在國樂聲中,高呼著「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婦交拜,送入洞房。」然後,新郎牽紅綵引新娘出場。大家爭看新娘,朱史特別誇讚新娘之美,自嘆命薄,討不到這樣如花似玉的美女為妻,王婆答應為他物色一個。

焦母來到洞房,謝謝貴賓,請到前廳待茶。眾人散去。焦仲卿眉開眼笑,讚不絕口。焦仲卿唱崑曲:『記初逢相覷一眼,便意惹情牽。冶春園曾相見,從此心相懸,夢中在楊柳池邊,躑躅那梧桐岸前,盼和你鬚相偎,心暗連,映清波倩雙雙現,這儷影今夕真成百世緣。(同唱)同償了三生願,廝守終生,則須索羅帳春融鴛鴦圖。』

新婚夫婦,相擁而下。幕後,大合唱歌聲又起,詞云:『天賜良緣在今夕,只道恩情兩不移,夫君廬江為小吏,恩愛夫妻常見稀,鸞紋羅帶為君繫,朝朝隨身念為妻,絲絲縷縷親縫製,針針線線寄相思,豈念婆母心生嫉,始知焦門婦難為,不為看花日早起,夜夜獨自織寒機,三日之內斷五匹,高堂老母猶嫌遲,忍淚吞聲三年整,依然承歡未有期,夫君柔弱難依倚,滿腹幽怨有誰知?』歌聲中,二人再度出場,全屬動作與表情,仲卿外出,蘭芝送別,繫贈羅帶,聊解相思。焦母冷目旁觀,十分妒恨。仲卿既去,焦母責令蘭芝織絹,紡織機杼聲中,嘆息不已。幕徐徐落。

第四場:遭譴。這場戲,為了說明室內與室外,採用分割式的舞台。

焦妹首上出場,自稱為「婉如」,舊本中,她沒有名字,而且,助紂為虐,欺侮嫂嫂,這裏,將她變成了好人,處處都袒護著嫂子,還幫助嫂嫂說話。比如,劉蘭芝從娘家回來,因為大雪,衣衫盡溼,她請嫂嫂先去換了衣服,再去拜見婆母,卻不料遭到婆婆的責罵。而且,原定回娘家的限期只有三天,因大雪而延誤了半日,受盡苛責,奉茶請婆婆原諒,始而嫌燙,繼而嫌涼,且受罰前去提水。冰天雪地裏提水,已是苦不堪言,可是水缸尚未注滿,還要去提。總之,這位惡婆婆,處處刁難,而這一位賢慧的媳婦,在她婆婆的心目中,竟是不如禽獸。

這時候,焦仲卿回來了,他將嬌妻拉進房內,又惹惱了老太婆,非但是惡語相加,且拿出家法,責打媳婦。仲卿兄妹,連連求情,焦母罰她去織絹,劉蘭芝悄悄的對焦仲卿說:「婆婆因何苦相逼」。不料被老太婆聽見了,因而強逼焦仲卿休妻。這一對恩愛的夫妻,就這樣的「生離」了。劉蘭芝一衝而去,焦仲卿懾於母威,一片木然,反而焦婉如的催促之下,衝出去送她一程。

這場戲,始於婆媳間的衝突,轉為母子間的衝突,再轉為母女間的衝突,因而造成一波又一波的高潮。不過,老太婆的對象是媳婦,為了媳婦,遷怒於兒子,所以,母女之間的問題,並不嚴重。

郭小莊為了體會劇中的動作,不惜多次跑到冰宮以及鹿港的古宅,赤著腳研習提水的實際情形,藉求演出之逼真。

第五場:愴別。劉蘭芝急速的前進,焦仲卿緊緊的追趕,二人相見,劉蘭芝取出當初焦仲卿送給她的玉珮,原物歸還。焦仲卿說:不但這玉珮是你的,就是我這個人,也永遠是你的。劉蘭芝少不得要吐她的苦水。唱:「此時間我對你既憐還恨,往事歷歷記分明。到你家數年來艱苦歷盡,可憐我遭受折磨忍氣吞聲。我為你雙手不停勤織錦,常從日出到黃昏,黃昏織到三更整,又從三更到五更。我為你長繩汲水臨深井,身疲力竭步難行。我為你受盡鞭笞咬牙忍,常見衣衫帶血痕。這辛酸未曾對你論,怕的是添你的煩惱傷你的心。料不想你心太狠,忽然反目不顧恩情,你忍心休書來寫定,功過是非分不清。你忍心對我的死活全不問,割斷絲蘿頓成了鳥散空林。實指望百年同衾枕,又誰知一旦成路人。既絕情你此時前來則甚?倒不如一了百了永離分。」

焦仲卿重申愛情堅定,但逼於母命,不得不爾,約於一年之內,定然迎歸。劉蘭芝有一段念白:「說甚麼一年內再來迎請,怕只怕我二人後約難憑,今日裏遭休棄門庭有損,從此後進與退全憑母兄,倘若是老婆母胸懷餘忿,劉蘭芝今世裏再難入焦門。」焦仲卿也一段念白:「勸娘子你把寬心放定,我定然苦哀求挽回娘心,賢妻你若不肯將我來信,焦仲卿跪平川把生死誓盟,似磐石高且厚衷心不變,縱死在九泉下也永不離分。」

按:這兩段詩詞韻文的念白,似廣東粵劇的「口古」,與一般所念的「撲燈蛾」有別,在國劇言,是一種創新。劉蘭芝唱「垛板」,表其「守節情不移」,二人對天盟誓。幕後再起大合唱:「君當作磐石,妾當作蒲葦;磐石高且厚,蒲葦細如絲,今朝生別離,相約他年期。」依依難捨,黯然消魂。幕徐徐落。

第六場:驚變。劉蘭芝回到娘家,她的哥哥劉茂森(舊本作劉洪),覺得負擔沉重,恰好太守的公子宋史,遣人來提親,他認為是個好機會,因而全權處理,滿口答應,但必須稟知老母,老母不以為然,唱:「叫茂森我的兒聽娘教訓,我有言來你是聽,兒的父早年喪命,在膝前只有你兄妹二人。你芝妹遭休棄已然不幸,切莫要貪虛榮再誤終身。我的兒若不念同胞情分,為娘我決不依任意胡行。這婚事必須要親自應允,為娘我白髮蒼蒼好比那瓦上霜風前的燈能活幾春。鐵富貴也非是一生鑄定,有幾多貧後富,富後為貧。人上人全憑著力圖上進,我的兒呀!眼前富貴等浮雲。」

這時候,劉蘭芝為母親送茶前來,聽到母親和哥哥的談話,不僅是太守之子即將前來迎娶,而焦仲卿亦將與他的表妹完婚,也正忙著料理喜事呢。

劉蘭芝聞而大驚,跌落茶盤;倉惶而去。

第七場:逼婚。焦母曾拜託王婆,為劉蘭芝再找的婆家,免得她的兒子焦仲卿與劉蘭芝,藕斷絲連。王婆辦妥了這件事,特來覆命。她告訴焦母,恰好本郡的太守,託她為他家的五郎(想必是朱史)物色一個賢慧的妻室,於是她將劉蘭芝的本領,亂蓋一通,居然說成了這門親事。

焦母的妙計得逞,於是一事不煩二主,她請王婆將劉蘭芝再醮的事,告訴焦仲卿,同時,進一步為焦仲卿作伐,按焦著母的主張,將她的內姪女羅桂芳,娶過門來。這當然不是焦仲卿的意願。一方面,他尊重與劉蘭芝的信誓,且相信劉蘭芝的為人。一方面,他堅決反對親上加親。他準備排圍而去,可是,焦老太婆感到難堪,大發雷霆,不僅一切都要聽她的安排,還有一份謝媒的厚禮要送給王婆。

焦仲卿知道是已經絕望了,他計劃拿著劉蘭芝親手紡織且贈給他的羅帶,去至他們最初相見之地,投繯自縊,了卻塵緣。

第八場:殉情。劉蘭芝聽到母親和兄長說,焦仲卿行將另娶,想不到他倆個是相同的命運。那一邊是母親逼著另娶,這一邊是兄長強迫著改嫁,她不考慮對方是否遵從母命,抱著「我不負人」的情操,決定到他們初逢之地,一死了之。

她到了老地方,聽到馬蹄,自遠而近,料想是焦仲卿來了。果然,二人相見,欲語還休,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?劉蘭芝問了聲「好」,焦仲卿竟反唇相譏。焦唱:「……誰知你背棄前言高門投,生死盟約化東流,可嘆那磐石依舊方且厚,只恐怕蒲葦柔弱難怪秋。」劉接唱:「焦郎此話休出口,細聽蘭芝說根由,別時相約一年後,又誰知枉添我倚門愁,朝朝憑欄將你等候,那一日不盼你到明月當前。愁裏光陰經已久,燕去鴻來春又秋,盼不見郎君車馬臨戶牖,幾回腸斷在妝樓,終日思君君知否?深閨淚盡我無怨尤,分別誓言仍緊守,字字句句記心頭,蒲葦雖柔非楊柳,豈能攀折他人手?秋風拂過百草同朽,惟有那蒲葦永綢繆。兄長逼迫另結婚媾,我怎能背棄前言高門投,今生難再求佳偶,相逢舊地以死相許。」

說來說去,他們都是為殉情而來。焦仲卿還打算重溫鴛夢,劉蘭芝以為絕不見容於惡婆。乘焦仲卿去牽馬的時候,投池一死。焦仲卿營救不及,取出羅帶,投繯自盡。

第九場:尾聲。這是最短的一幕,只有一段大合唱,詞曰:「孔雀東南飛,五里一徘徊。梧桐葉落秋草萎。華山道旁立墳碑。白髮老婦徒自悔,空聽枝頭鳥銜悲。人間幾度傷往事,重賦深情又一回。今朝絃管翻新曲,猶是當年──孔雀東南飛。」劇終。

這是郭小莊編演雅音小集的戲劇。展獻新猷,作發展中國戲劇的先鋒。看全劇的情節與人物,與古詩大致相同,但在編劇而言,則與舊本大不相同,且又轉變個新的方向,如開幕與閉幕的大合唱,以及用合唱交代故事,以動作表達情感等,像是舞台劇的形象,這種創新的嚐試,相信會帶來經驗。作未來的參考。不過,節錄的唱詞,演出時或有所修訂,以求更為工整,本文係以毛本為據,不能盡同於實際演出云。